青年、中年一次又一次的震撼仿佛使我清醒一些,代替玫瑰色梦幻的是实实在在右派妻子的处境。比起那些随丈夫发配到边疆的妻子,我的不幸自然也只是“淡淡的”,甚至还算是“幸运”的。从没离开原先工作的新闻单位,下
幸耶?不幸?只有自己心里明白。从没有挨饿受冻,更没受过批斗,只是那些平平凡凡的日常生活,竟然也像强烈地震时甩出的糅着惊悸、辛酸、无奈也还带着一丝温馨的碎片,深深地嵌在脑海里,化不开,忘不了。
离婚
没人硬性规定我每天必须按时上班,是我给自己立下的规矩。
倒也不仅仅因为“文革”的风暴,从小受的教育就是要守时、守信用。工作以后也习惯了按时上下班。又何况如今!
别人家里有事能晚会儿来,早点走,我不能,谁让我丈夫邵燕祥是摘帽右派、专政对象,进了政训队呢。据说已内定开除公职,到湖南洞庭湖边的农场劳动改造。我无法改变命运,但是我要靠自己加倍的努力,表明我对革命事业忠诚,对革命工作绝对认真负责、一丝不苟,也许这样能稍稍改善一下处境。我一再表明,准备跟丈夫离婚,给儿子邵小哨改姓名,叫谢立新。女儿1963年生下来就跟我姓,理由自然是男女平等,不过下意识里也想过,万一再有风浪,非离婚不可,一双儿女一人一个也好。没想到,不幸而言中。
几天前,我已把母亲留给我作纪念的几样首饰交到部门的 “文革”领导小组;前不久父亲在上海病故,我为表示与资产阶级家庭划清界限,只发了一个电报给顶门立户的哥哥:请酌情办丧事,我不返沪。
我还能干些什么呢?唯一可表白我心迹的只有拼命工作。记得1958年下放结束时,不少右派妻子调到宁夏,我却如期回到电台。一位公认为原则性极强的女上级沅华善意地透露了缘由:“像你这样努力的业务干部,中央电台还是需要的。”其实这只是一种说法,要不是广播局的梅益等领导有意让燕祥以后(当时他还在黄骅农场劳改)调回机关,我再努力也徒然。不过,听了这话倒让我多少明白一点:我没有任何优越条件,出身不好,爱人是右派,只有业务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。
受或多或少的株连,我算是过来人。可这回来势不善。儿子5岁多,女儿才3岁,还有头几年刚寡居的婆母。怎么办?
早在他被隔离前,我们就商议好:孩子由我一个人管,住机关宿舍。根据以往的经历,我存有侥幸心理,也许还能留在电台工作;他回家跟老母亲住,周末假日孩子也不去,最好让孩子慢慢忘了他这个爸爸。记得最早是由我提出的,他没意见。
联想起1957年那个让人揪心的日子,我们结婚才半年多,大难临头,我还傻得全然不明事理,表示即使他没工作我也要养活他。这回,可真应了那句人们熟悉的话,“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难来时各分飞”。选择“分飞”无非是觉得可以暂时保住自己和孩子不受冲击,至于能不能飞出去,能不能飞到一片安稳的树林,谁能预料?“各分飞”对我来说最大的代价是要忍受人们心头的非议。那些年不管人们口头上如何革命,可善良的人心中总有是非。我把他撵回家,还不让孩子跟奶奶见面,我还是为人妻、为人母的女人吗?简直是没情没义的势利小人。可想想两个年幼纯真的孩子,我别无选择。宿舍院儿里,电台第一个被揪出来的少儿部主任郑佳,除被抄家外,连宿舍的房门口也贴满了勒令低头认罪的大字报,我要不坚决点儿,过不了几天,我们住的宿舍也会遭到劫难,孩子脆弱的心灵怎能经住这样残酷的折磨?我从不期望领导表扬我立场坚定,只是怕惊吓着孩子。
分别时,我忍不住哭了,什么也说不出来。他没流泪,一再说让我多保重,“要想开点,一个人一辈子什么日子都要过的。”一个夏日的夜晚,他带着简单的衣物离开了机关宿舍。
那几个月,我跟他没有一点点联系。
没人相信我会真离婚。从延安来的老播音员齐越对他说,你们是假离婚吧!
是真是假,我也说不清。形势一紧张,我就觉得怕早晚得办正式手续,甚至考虑得十分具体:离婚大概得上居委会或是法院办手续,在那种场合,我能昧着良心严词厉语指责他如何如何反动,表明坚决离婚的决心么?恐怕不能,我担心自己终究控制不住感情,会流泪,甚至泣不成声。那样的离婚徒然落话柄,挨批判,倒不如先拖延些时日再说,也许时间长了,疏远了,感情也就淡薄了。
我真是这么想的,从没告诉过任何人,燕祥也不清楚,直到今天。
后来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,他从政训队出来,我也没敢让他公然回家,都说右派要到运动后期处理,谁知道会落个什么下场。1967年春节前,邻居两夫妻带着孩子回老家探亲,孩子们平时在托儿所,一个单元里日常就我一个人,他偶尔晚上悄悄地来,深夜或凌晨待院儿里基本没人时再离开,合法夫妻的“非法”活动隐秘而短暂,连孩子都不知道爸爸来过。没过多久,邻居回来了,我们又恢复两不相干的生活。
大概预计到新的一轮冲击将波及到他。在这期间,他给我带来过两封信,原信早就销毁,大意是让我放心,再大的委屈、折磨,他都不会自杀。他永远记住鲁迅先生的话:名列于该杀之林则可,悬梁服毒是不来的。
果然,1968年春,他又一次被揪出来,说是妄图翻案的右派。
离婚分手的事又在我心头翻腾开了。
我找谁商量呢,想来想去,有一位老同事,早在上世纪50年代后期就与右派丈夫离了婚,之后一直带着女儿过。我登门拜访,她不感意外,只是告诉我,如果不再结婚,离婚后处境也改善不了多少,怎么说也是孩子的生父,自己的前夫;这个重要的社会关系不可能甩掉。本来我天真地以为离了婚孩子往后的日子会好过些,从未想到还要再找个什么人结婚。既然如此,我也只好还是老主意,拖,拖,拖……
后来,受冲击的人越来越多,那么多反革命、黑帮、5・16分子、叛徒、特务,有时简直像走马灯,今天还是一派头头,明天成了黑手;这会儿是革命干部,过一阵又成了叛徒,他们或她们的家人大都照样过日子,我责怪自己:干吗那么惊慌失措,自寻烦恼,还是得过且过吧。
尽管我下过几次决心,一刀两断,划清界限,最终还是齐越说得对:是一场假离婚。
我从少年时就耳濡目染了那么些良心、情义等等价值观念,遇到思想不通强迫自己采取某一项行动时,好像心灵无时无刻不受煎熬,有时也想学着硬硬心肠,快刀斩乱麻,不行,心里发虚。我大概命里注定,一辈子也成不了翻手为云,覆手为雨,识时务的聪明人。作为妻子,只能是划不清界限的女人;作为编辑,我则是个只认死理而不会“转弯子”的迂者。
闹钟
1968年初,儿子到附近的育民小学开始上学。
好在学校离得近,上学放学不用家长接送,放学后也没什么功课,他总是在院子里和小伙伴玩一会儿,等我下班。发愁的是晚上不好办,除了星期四、星期日,机关里每晚有活动:开会或者学习。
我跟儿子闹闹规定好:晚上妈妈不在家,不要去院儿里玩,要按时睡觉。我特地买了个白色的小闹钟。每天下班后,我匆匆忙忙胡乱做点晚餐,母子俩吃完,替他洗脸洗脚,然后往放在地上的搪瓷壶灌点儿开水(不敢让孩子动热水瓶,怕不小心烫伤,两个孩子直到十来岁,都不习惯喝热开水),然后把闹钟铃拨到8点,要求他闹铃一响,就脱衣服上床。“要是害怕,可以不关灯。”
几天下来,同一单元的邻居直夸闹闹乖,说闹铃一响,他准忙着睡觉。我也相信他守信用,每晚回家,屋里灯亮着,人却睡得熟透了。
有一次,不知道有什么紧急任务,我没能回家吃饭,也就不可能给他上闹钟。邻居高阿姨两口子是广播学院老师,学校不上课,经常在宿舍,一看6点多了,我还没回家,就让闹闹跟着她家吃了晚饭。
到8点我还没回家,高阿姨提醒说,闹闹,该睡了。
“不,我等妈妈。”
“8点了,到睡觉时间了。”
“不,我妈的闹铃还没响呢?”
“你妈今晚没回来吃饭,没拨闹铃,闹铃不会响,别等了。”
“不,我等。”
就这么大概等到快10点实在睁不开眼了,才在邻居的督促下胡乱洗了洗上床。
第二天早上,我叫醒他,他还问呢,妈妈,你昨天怎么没给我上闹铃?
我心疼地嗔怪他:“傻孩子,以后别老等闹铃响,妈妈工作忙回不来就听阿姨的话。”
到秋天,一号通令下来,让各家老小尽可能疏散,我想我们娘儿仨不能再分开,再说我也没地方安排孩子。共住一套房的邻居把孩子送回江苏老家,走了;对门单元和中间单元的几户,有的请假去外地安排老小,有的也是晚上开会学习。到晚上整个四楼经常只有闹闹一个人。再不用什么闹钟,吃完晚饭,洗完,就让他钻被窝,还一再嘱咐,谁叫门也不开。开始孩子不愿意,说太早睡不着,可想想一个人玩也没意思,也还有几分害怕,最后终于同意。那一冬,熟人看见都说闹闹又白又胖,其实没别的法宝,就是睡得多。
闹钟是为儿子上学买的,按时擦闹钟也就成了他的专职,很长时间钟的外表显得白净、明亮,可是机芯慢慢衰老了,开始拿到钟表店加点油,又滴答滴答走起来,再后来钟表店师傅说你这钟该淘汰了,加油也白搭。毕竟艰难时期跟我们做过伴,我把闹钟放在五屉柜的玻璃门里,时不时地看它一眼。可家里破旧东西实在太多,终于恋恋不舍地把它扔了。那个五屉柜最终也处理了,我还记得柜门上留着的印痕。那会儿浴室两家合用,七零八碎的都放屋里,他们个子矮,我在五屉柜抽屉的圆把手上挂两条小毛巾,天长日久,水渍的痕迹再也抹不掉了。
抹不掉的又何止是水渍!
我自认为是一个在任何条件下都尽责的编辑,一个多少经历过坎坷的妻子,但我并不是一个好母亲。
(摘自《亲历历史》中《碎片――一个右派妻子的“文革”记忆》中的两节,中信出版社2008年10月版,定价:28.00元)